施雯 女，上海图书馆上海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领域为文化与大都市产业。电子邮箱。 编者按：“魏则西事件”在社会引发的强烈反响，发人深省。互联网，时而是将真信息与假消息同时投喂给你的一揽子买卖；时而选择性地说出部分的真相，用“真实的谎言”影响着受众。在真伪难辨的信息时代，我们如何才能突破自身认知的局限？本文尝试利用情报思维与手段，揭秘DC-CIK细胞免疫治疗、武警二院、百度竞价排名等背后的隐情和关联。即便我们触摸不到绝对的真相，情报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无限逼近真相，或至少最大限度地远离欺瞒。 ● 拥有“文献意识” 西方有所谓“调查报道记者”之职业，他们普遍认为，具有“文献意识”（documents state of mind）是写出精彩报道的关键［2］，这也是日常生活中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碎片的关键。要获得基本文件或数据，辅助资讯是最有用的，包括在公共图书馆里收藏的所有的报纸、杂志、书籍；可以通过互联网获得的学术期刊库、数据库、政府网站等。 ● 学习“拼图方法” 美国的自由撰稿记者丹尼斯·金将信息调查方法定义为两种，一种是“平行背景法”，当你的调查对象与一个组织有关时，这个组织会留有相关的档案记录，可以通过这些记录顺藤摸瓜找到有关这个对象的新信息。这个方法也可以反过来用，就是如果你的主要目标是一家商业公司或者非营利性机构，通过对它的领导和职员个人背景的研究，你也许会有惊人的发现。 另一种方法是“间接背景法”。你也许会发现被调查对象与某种经济、社会利益有密切关系，分析背后更大的环境是理解这种关系的途径。 此外，笔者认为，就像财经记者常常会通过资金链来调查事件的真相那样，调查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有效方法，关键是要顺藤摸瓜，找到尽可能多的碎片。 ● 锤炼“逻辑智慧” 因为有了逻辑，我们可以不依靠专业或经验，而施行推论，撇开正确或错误，而只是纯粹得到逻辑成立或不成立的判断。 所有的文献和信息拼图不妨仔细地相互参照，也许就会发现不言自明的漏洞。 单个的信息碎片也可能本身自带“谎言”，或者是通过语言歧义来混淆视听。这时，更需要撇除这些将误导最终判断的语言歧义。 21岁的大学生魏则西，以自身问诊的经历，回应了“知乎”网有关“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的提问［1］。2014年9月，他因身患滑膜肉瘤，通过搜索引擎“百度”查到排名靠前的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以下简称“武警二院”），受后者“ DC-CIK生物免疫疗法”所吸引，联系该院李姓的主任医生，听信其“该技术是斯坦福研发，有效性达到百分之八九十”的介绍，花费二十多万元却毫无疗效。2016年4月12日，发帖后不久，魏则西不幸逝世。 这一悲剧的发生，有医疗机构职业道德缺失的原因，有广告推送突破商业底线的原因，也有社会监管乏力的原因。但这些，都是外在因素，是个人能力所无法左右的。笔者想要探讨的重点在于，作为相对弱势的个体，如何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社会环境里，以一己之力甄别信息的真伪，降低风险。 我们不可能是每一个领域的专家，但情报至少可以让我们不那么盲目地迷信互联网时代那些扑面而来的所谓“权威”。本文将不对医学信息做真伪的判断，而只是通过尽可能多的渠道寻找零碎信息来进行拼图，依靠逻辑来判断从搜索引擎等渠道所得信息知识的可靠性。而这件事，通过学习每个人都可以做到。 下面让我们假作魏则西，按照他的行事顺序，通过“百度”搜索“滑膜肉瘤”，获取“武警二院”的信息，知道“生物免疫疗法”的存在，结识李姓医生进行治疗，等等，尝试将每个环节拆解开来，从情报的角度一一分析，以走近真相。 调查方向1：免疫疗法 对一位绝望的病患而言，互联网检索获得“DCCIK生物免疫疗法”是治愈自身疾病的可能途径，这样的信息是让他无法抗拒的。但是否可以在亲身验证之前，对这种治疗手段做一番基本的了解呢？ 笔者的第一个疑问是：免疫疗法真实存在吗？ 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下辖有27个公共的研究所，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当属美国国家癌症研究院（NCI）。笔者登录其官方网站［3］，发现“免疫疗法（immunotherapy）”是明确列出的癌症治疗方法之一，其基本的原理是人类的免疫系统天然具有检测和破坏异常细胞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防止许多癌症的进一步发展。网页上写明了“免疫疗法”当下主要的研究方向：第一，为什么免疫疗法对某些人有效而对患有同样癌症的另一些人却无效？第二，如何将免疫疗法扩大至更多类型的癌症治疗？第三，如何将免疫疗法与癌症治疗的其他手段（如放化疗等）有效结合？ 说明免疫疗法是存在的。 第二个疑问，魏则西所检索到的“DC-CIK免疫疗法”是否存在？又是否如医院所宣称的那样是美国治疗癌症的一大主流手段？ 笔者以“DC-CIK免疫疗法”为关键词对美国国家癌症研究院进行了搜索，结果为0。退而分别以DC 和CIK为关键词进行了检索，发现了对CIK的释义。CIK全称是Cytokine-induced Killer Cell，意思是“细胞因子诱导的杀伤细胞”。网站上并没有对这种疗法做更多的展开，但网站给出了目前与之相关的临床试验项目，并且是受到美国国家癌症研究院资助的，共计两项：第一项是由斯坦福大学癌症研究所正在进行的，名叫“Donor Cytokine-Induced Killer Cells in Treating Patients with Myelodysplasia or Myeloproliferative Disorders Previously Treated with Donor Stem Cell Transplant”，即由健康的人捐献出细胞因子诱导的杀伤细胞，以治疗脊髓发育不良的病人，或曾经接受过干细胞移植的患有骨髓增生性疾病的病人，且只针对年龄为50岁及以上的患者。第二项“Cytokine-induced Memory-like NK Cells in Patients with AML or MDS”，即研究细胞因子诱导的记忆性NK细胞对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或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的病人的作用。而这两项均与“滑膜肉瘤”没有什么关系。 就让我们退后一步，退回到前文所说的免疫疗法这个大类，尝试看看美国国家癌症研究院在解释免疫疗法的过程中有没有提及DC-CIK疗法？表1展示了该网站对当下免疫疗法的主要发展方向的归纳： 可以看到，DC-CIK免疫疗法并没有被提过哪怕一次。笔者对该领域一无所知，通过上述检索我们发现，DC-CIK免疫疗法至少并不是美国当前对抗肿瘤治疗的主流方法。 撇开临床，学术界对这类技术是否抱有研究的热情呢？ 2016年5月11日，笔者以DC-CIK为关键词，对Springer期刊数据库进行了检索，如图1所示，共获得47篇文章，其中34篇论文为中国学者所著。13篇外国学者的著作则是关于肝癌、胰腺癌、胃癌、结肠癌的，也无一例与滑膜肉瘤有关。 表1 免疫疗法的具体分类资料来源：美国国家癌症研究院 图1 Springer期刊数据库的检索截图 有网友对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和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主办的PubMed生物医学文献库进行了检索，“发现DC-CIK相关论文不多，署名作者几乎清一色是中国人”。可惜笔者在登录该网站之后无法进行检索，并未能对该结论进行验证。 第三个疑问：中国医疗系统是否认可DC-CIK疗法？ 让我们回到国内的医疗系统里来。如果一项技术为医院所应用，它至少应该通过国家卫生部门的批准。魏则西在武警二院治疗的时间为2014年9月，当时，自体免疫细胞治疗技术可以进入临床应用，但前提是必须经过审核、批准。理据是可以在“国家卫生计生委医政医管局”的网站上查找到原卫生部办公厅于2009年发布的《首批允许临床应用的第三类医疗技术目录》[4]，目录中第四项被允许的技术就是“自体免疫细胞（T细胞、NK细胞）治疗技术”。但该文件也言明首先需由原卫生部负责审核。 武警二院是否是经过审核才开展的治疗呢？笔者通过百度搜索引擎，以“癌症免疫细胞疗法”和“卫计委”为关键词进行搜索，获得《南方周末》2014年9月4日题为“癌症免疫疗法：监管停滞，业务疯狂，国外谨慎，国内盛行”的文章[5]。该文指出：“2014 年8月18日，（一家三甲肿瘤医院的医生）贾一（化名）向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提交了公开申请书，要求公开两项内容：卫生部允许开展癌症免疫疗法的医疗机构名录、卫生部组织对癌症免疫疗法进行临床试验的数据、研究结论以及伦理审查的相关文件。一周后，卫计委正式回函：‘尚无经我委批准开展自体免疫细胞治疗技术的医疗机构，我委也未组织开展自体免疫细胞治疗技术相关的临床试验。’‘这说明所有国内免疫疗法都是非法的，包括该疗法的临床试验也通通非法。’贾一说。” 反观时间线，魏则西仍旧是有机会在选择治疗前，读一读《南方周末》的文章的。 1 也叫过继免疫细胞疗法。其中又有两类技术特别受关注：一是TILs，肿瘤浸润性淋巴细胞；二是CAR T细胞疗法。 日前，有网友虚拟一位21岁美国青年也患上滑膜肉瘤后，使用Google进行信息检索的情景。笔者依据此思路，用英语进行了相应的检索。 第一步，在搜寻框中输入“synovial sarcoma”（滑膜肉瘤），Google在0.25秒的时间内搜寻出了37万条结果。 排在最前面的是由医生自发建立的网站“Synovial Cell Sarcoma”（滑膜细胞肉瘤），用于及时交流肉瘤病症相关的研究进展与治疗手段，滑膜肉瘤是肉瘤病症中的一种。而值得注意是，该网站设有中文版，翻译了该病症的病理、临床特征，提到目前“最佳治疗方案尚未确定”“标准的治疗方法是手术，包括完全切除和扩大切除”。接下来就是维基百科的内容，介绍了该病症的基本信息，在“治疗”一项里，也只提到了手术、化疗、放射治疗三种方法的结合使用。 第二步，笔者以“How is synovial sarcoma treated”（滑膜肉瘤治疗）为关键字的搜寻结果是，Google用了0.22秒呈现出33.2万条相关信息显示，该病症目前的主要治疗手段是手术切除，放化疗作为建议但并不推荐。在这些治疗手段中，并没有提到魏则西所经历的DC-CIK免疫疗法。 第三步，笔者进一步用“synovial sarcoma”“DC-CIK”（滑膜肉瘤、DC-CIK免疫疗法）两个关键词进行搜索，这一次Google用0.50秒显示了7420条结果，笔者钩选了“仅搜索英语结果”后，发现大部分文章是以英语撰写的有关魏则西事件的新闻报道或自媒体评论性文章。仅一篇2011年发表在《癌症杂志》（Journal of Cancer）上的题为“免疫疗法介入肉瘤病症”[6]的文章中，作者提到了“尽管过去对免疫疗法的尝试没有能彻底改变对肉瘤病患的治疗范式，但是基础研究和转化研究方面还是取得了较大的进步。未来几年里，临床试验可能会有更积极的斩获”。文中有一小段提到CIK细胞，指出“CIK细胞有较高的增殖率，在体外时，对各种目标肿瘤，包括肉瘤，都显示出强有力的溶细胞活性。然而，数据显示，在人体内，CIK细胞的有效性是有限的”。 依据武警二院在网页上所做的宣传，DC-CIK治疗方法应该是美国当下流行而疗效较好的手段，这显然是与Google检索的结果不相符的。 最后，笔者以“cancer treatment scam”（癌症治疗欺诈）为关键字进行了搜索，Google用0.52秒给出了207万个结果。第三条就给出了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美国的消费者保护机构——关于“癌症治疗欺诈”的页面。页面上开宗明义说道：“如果你或你爱的人罹患癌症，你就会面对在海量信息中发现生机、面对不同治疗方法做出选择的机会……但是，其中许多手段都是骗局。当你与癌症作战的时候，你最不愿意遭遇的事，就是被骗。”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的具体建议是： 第一，咨询你的主治医生。 第二，对你在互联网上看到的癌症治疗产品（方法）保持警惕。比如，所有的癌症是不同的，如果有一种方法声称可以治疗两种不同的癌症，那就是可疑的。再如，标有“自然”标签的产品，很可能不仅是无效果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第三，警惕虚假营销与广告，尤其是那些由个人来讲述成功治疗经验的广告。 调查方向2：武警二院 魏则西在“百度”搜索“滑膜肉瘤”的治疗信息时，搜到了排名靠前的武警二院。但“百度”在事发后已对搜索结果进行了处理，去除了推广的内容。 当魏则西登录“武警二院”主页时，其实是被带入了该院的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介绍页，该中心自称是“中国首家肿瘤生物治疗中心”“国内首家多细胞免疫治疗医院”。但本文落笔时，该网站已无法打开。笔者尝试借助“Wayback Machine”（www. ）打开武警二院肿瘤生物治疗中心的主页面。Wayback Machine就像是一个“网页图书馆”，自1996年以来坚持为整个互联网做备份，通过它可以回溯某个网站在过去某些时间点上的样子，也可以查看已经关停的网页。图2正是笔者在输入武警二院网址之后获得的结果，带圈的日期表示Wayback Machine在当日进行了备份。依据魏则西2014 年9月问诊的经历，我们选择最相近的2014年10月2日的备份，其显示的主页面部分截图如图3所示。 图2 借助Wayback Machine查找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网站备份 作为一个医院的官方网站，随时在线的“健康热线”与你我经验中的公立医院的网站风格完全相悖；“友情链接”则列出了“李志亮主任微博”“福州福兴妇产医院”“男科医院”“整形思密达”等网站，同样令人生疑。 图3 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网站主页截屏 最大的疑问是，首页面显示的“CLS生物免疫疗法”表达模糊，同时传递出“这种疗法可以治疗任何一种癌症”的信息。笔者继续在其官网内进行检索，发现存有两套解释，一是如图4的截屏所示，“CLS 是Care Life of Science的简称，是一种以‘科学关爱生命’为宗旨的肿瘤治疗的概念”。二是如图5的截屏所示，把DC、CIK等打包归拢到了所谓的“CLS多细胞生物治疗”之名下，却并没有真正解释CLS是什么意思。联想到魏则西在“知乎”上自述只写到了DC-CIK疗法，可以推测当他向医院进行咨询时，反复听到的也只是DC、CIK疗法，CLS多细胞生物治疗更像是营销产品时所戴的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 图4 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网站对CLS生物治疗的一种解释 图5 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网站对CLS生物治疗的另一种解释 带着上述疑问，我们有必要进一步确认这家医院的可靠性。理论上，在国家卫计委的官方网站上，可以查找到所有公立医院的注册信息，但是部队医院和中医医院除外，所以笔者只能从武警二院的“互联网留痕”查起。 第一步，登录工业和信息化部主办的“ICP/IP地址/域名信息备案管理系统”，查询“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官方网站的备案。结果如图6所示，备案主体是个人，而非医院。 图6 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官方网站的ICP/IP查询 第二步，追查域名信息。通过“Alexa.cn”网查询其二级域名，发现注册人单位已经采取了“域名隐私保护服务”。根据早前网友的截屏，如图7所示，应该是KangXin Hospital Investment and Management CO.LTD。 再通过“”网站反查“KangXin Hospital Investment And Management CO., LTD”，可以看到这家KangXin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的地址位于上海市，名下还注册有其他多家医疗机构的域名，其中不乏同样以细胞免疫疗法为特色的医院，如辽宁省人民医院肿瘤生物治疗中心、重庆市肿瘤医院生物治疗中心等。 图7 通过二级域名反查注册公司的信息[7] KangXin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究竟全名是什么？这并不太好查。此前有网友通过“领英网”上数位从业者记录反查出是“康新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而今相关资料已被删除。笔者转向了我国工商部门所推出的“全国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对注册地在上海的企业以各种读音为“kang xin”的关键词进行了检索，最后发现，符合相关条件的只可能是“上海康信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康信公司”），其工商登记信息如图8所示，其法人是陈新喜。 图8 上海康信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工商信息 另外还有一家“上海康新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康新公司”），如图9所示，以经营医疗器械为主，法人也是陈新喜，另一位股东名叫陈新贤。但这个公司的状态是“吊销，未注销”。对陈新贤与陈新喜这两个名字进行搜索，相信在事发之前，可以很容易检索到他们是一对兄弟，福建莆田人士。陈新喜还是另一家名叫“上海柯莱逊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柯莱逊”）的投资人之一，该公司主要从事“生物技术领域内的技术开发、技术咨询、技术服务、技术转让、药物研发、实验室试剂等”。关于柯莱逊，《中国经营报》有报道指出[8]，2016年3月3日晚间，中源协和发布预案称，拟以11亿元收购上海柯莱逊生物技术有限公司100%的股权，中源协和表示“柯莱逊公司是给医院提供技术服务，包括细胞制备等，并不给患者提供临床治疗”。而且，柯莱逊也与武警二院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图10显示了柯莱逊挂在网上的招聘广告，这家公司甚至出面替武警二院招聘护士；除了在北京，柯莱逊还在各地招聘包括肿瘤科医生、临床医生、护士等提供临床治疗的员工，以及百度竞价专员。 图9 上海康新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工商信息 据此，我们对陈氏兄弟与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的关系稍做一番总结，参见图11。康信公司是北京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官方网站域名的管理者，柯莱逊是武警二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细胞免疫技术的支持者，而康信公司和柯莱逊又拥有同一个老板。简单的互联网搜索已经可以让我们看清一个事实：武警二院很可能是将肿瘤生物治疗中心外包给了陈氏兄弟，后者完全包揽了治疗中心的官网建设与维护、百度竞价、在线咨询导医等工作，甚至直接参与了临床治疗。所以即便武警二院是三甲医院，其肿瘤治疗中心显然并不那么可靠。 图10 柯莱逊替武警二院招聘护士[9] 图11 陈氏兄弟与武警二院的关系图 调查方向3：主治医生李志亮 “魏则西事件”中还有一位关键性的人物，就是魏则西的主治医生李志亮。 事件发生后，百度的“互动百科”删掉了“李志亮”的词条。但是网友通过截屏保存了当时的描述：“中国肿瘤生物治疗协会常务副会长，任职于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肿瘤生物诊疗中心主治医师，1977年毕业于江南名校东南大学医学院，近四十年来，一直从事恶性肿瘤的临床治疗和科研工作，参与省部级科研课题多项，发表科学论文30余篇。” 最简单的检验方法，是通过“万方医学网”查找作者姓名为“李志亮”的学术论文，结果显示如图12。首先没有任何一位同名的作者发表10篇以上的论文，其次没有一位作者所在的机构与李志亮的相关。最后，查阅这些论文发现基本与生物免疫疗法无关。 图12 万方医学网检索作者为“李志亮”的结果 李志亮有一个头衔是“中国肿瘤生物治疗协会的副会长”。在互联网上，笔者找不到这个协会的官方网站，也鲜有媒体的正式报道。而且，行业协会这样的社会组织通常都在我国民政部下辖的“中国社会组织”网站上登记报备，但笔者以“中国肿瘤生物治疗协会”为关键词进行了检索，如图13所示，并没有这个社会组织。无论李志亮是否上过央视，笔者都会将一个夸大其学术成果和学术荣誉的医生，视为诚信缺失。而至于与央视相关的信息，又可以大做一篇文章，在此就不展开了。 图13 中国社会组织官网检索“中国肿瘤生物治疗协会”而无果 调查方向4：社交网站的验证 如我们所知，魏则西在支付了昂贵的医药费、病情不好反急转直下的情况下，才意识到被骗，此后才登录了“知乎”社区，用他的真实经历诉说这世间最大的恶。 如果他能在获得医院与治疗方式等搜索结果的第一时间，就通过各类社交网站对“百度”检索结果进行可靠性的验证，是否就不会有今天的惨剧了呢？ 社交网站大致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新闻传播型的社交网站，典型如“微博”。这类社交网站本身也集聚有海量的信息，同样真假难辨，但优势在于有可能检索到“百度”不会轻易投喂给受众的信息。 基于前文调查方向2的发现，如果魏则西能找到潜藏在幕后的康信医院、陈氏兄弟，以其为关键词在“微博”上进行搜索，很容易就会找到另外一位陈氏家族的人——陈元发。这位陈元发的父亲开了一个名叫“非常陈小东2”的微博账号，如图14所示，是经过新浪认证的前上海康新合伙人，福建莆田人，陈元发因为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与陈新喜和陈新贤闹翻，从2013年9月28日起开微博，每一条内容均与公司经营相关，揭露了陈氏兄弟承包了许多地方医院的科室来经营，武警二院就是其中之一。而近日，随着莆田系医院问题被踢爆，陈元发本人已经浮出水面，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他为广大受众理清了“康新”与“康信”的关系：“康新公司涉嫌偷税漏税，所以注销了，但保留了康信。因为康新公司和很多部队医院合作，一些合作到期的医院，康信公司就可以继续合作，风险不会那么大。”[10] 魏则西搜索“百度”发生于2014年9月，按此时间推算，若他曾经用“微博”进行检索，很可能已经发现了医院背后的莆田势力。 图14 陈元发的父亲在“微博”上揭露陈氏秘密 另一类是知识交流型的社交网站，如“知乎”“果壳”，甚至“豆瓣”，它们吸引了来自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通过搜索“果壳”，如图15所示，能发现2014年8月26日，有一位“希波克拉底门徒”，身份是医学硕士，发布的帖子叫“小医生曝光‘癌症免疫疗法’行业黑幕”11。帖子直指武警二院的免疫疗法存在乱象。这位小医生，与前文所提到的在《南方周末》文中所指的向卫生部要求公开癌症免疫疗法的医生，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至少他们做了相同的一件事情，即要求卫生部公开相关信息。如图16所示，卫生部的答复是，“我委未组织开展自体免疫细胞治疗技术相关的临床试验”“尚无经我委批准开展自体免疫细胞治疗技术的医疗机构”。 图15 以“武警二院”为检索词对果壳网的检索结果 图16 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就免疫细胞疗法的答复函 而“知乎”可以发挥的功能就更广泛了，一方面可以通过检索查找关于“DC-CIK”的解释、对免疫疗法的解释；另一方面，魏则西甚至可以自己去发起一场“得了滑膜肉瘤是否仍有救治方案”的讨论。 以上，基于对信息的搜索与相互对照，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即使不敢说我们已找到了全部的真相，至少面对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我们无法选择相信。 已故国学大师季羡林有一句名言，“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种话术，最直接的案例，大概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童年，就是当你不小心弄坏了玩具，你会这样对父母说：“我的玩具坏了。”而绝口不提“我的玩具被我自己弄坏了”。 在真话与谎话之间，偏生就存在这样一块辽阔的灰色地带。你并没有说任何的假话，只是选择性地掩盖了某些真相。 这类“不完全真相”被广泛应用于商业广告、媒体报道、危机公关中。 比如很多饮品广告里都会提到，某某饮料每瓶0脂肪。是的，它没有脂肪含量，可是它很可能富含糖分，热量爆表。 在财经类新闻中，不知何时起，出现了“负增长”这样的奇怪用语，相较于“减少”，似乎只要有了“增长”一词，就和积极向上有了那么点关系。 最著名的危机公关当属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他声称“我没有和莱温斯基女士发生性关系”，因为他将性生活严格限定在某种古典情境里：性关系必须等于“完全性交”。只要听证会接受他的说法，他就有望借助一种“不完全事实”逃脱惩罚。可惜他这把玩得太大了，没能成功。 但大多数时候，“真实的谎言”可以帮助商品营销、帮助粉饰太平，它如此频繁地出现，就说明它有多好用。 语言绝不是一个刚正不阿的达意工具。就像正在主持文化类脱口秀节目的高晓松，曾经被别人问道：你在讲述历史的过程中，究竟是怎样表达你自己的观点的？他说：“tell the truth selectively，有选择性地告诉你真相。”因为选择，就产生了态度、产生了观点，而那绝非历史本身。

文章来源：《中国肿瘤生物治疗杂志》 网址: http://www.zgzlswzlzz.cn/qikandaodu/2020/1012/357.html